乌鲁木齐杂诗之物产 其十五

:

西到宁边东阜康,狐踪处处认微茫。谋衣却比羊裘易,粲粲临风一色黄。

向上折叠
展开剩余(
纪昀

纪昀

纪昀 jǐ yún (1724年6月-- 1805年2月),字晓岚,一字春帆,晚号石云,道号观弈道人。历雍正、乾隆、嘉庆三朝,因其“敏而好学可为文,授之以政无不达”(嘉庆帝御赐碑文),故卒后谥号文达,乡里世称文达公。在文学作品、通俗评论中,常被称为纪晓岚。清乾隆年间的著名学者,政治人物,直隶献县(今中国河北献县)人。官至礼部尚书、协办大学士,曾任《四库全书》总纂修官。代表作品《阅微草堂笔记》。 142篇诗文

猜你喜欢

一字诗

:
一帆一桨一渔舟,一个渔翁一钓钩。
一俯一仰一场笑,一江明月一江秋。

一帆一桨一渔舟,一个渔翁一钓钩。
在烟波浩淼的碧波之上,有一条扬帆却又有人在划浆的渔船,船上有一个老翁正独坐垂钓。

一俯一仰一场笑,一江明月一江秋。
身子一俯一仰地悠然自得,还乐呵呵地唱着渔歌,举目四望,只见皓月当头,秋色满江。

一帆一桨一渔舟,一个渔翁一钓钩。
一字诗:一种含有某种文字游戏成份的诗歌。“一”字笔画最少,可是经诗人巧妙安排,能化平淡为神奇。

一俯一仰一场笑,一江明月一江秋。

一帆一桨一渔舟,一个渔翁一钓钩。
一俯一仰一场笑,一江明月一江秋。

  这首诗创作于清朝嘉庆年间,诗人陈沆去黄州赶赴选拔举人的乡试,求取功名。刚行至巴河岸边,不巧渡船刚刚离岸,船上早坐满了各乡秀才。陈沆恳求艄公行个方便,将船开回岸边,一道渡他过河。那艄公见站在岸边的是位文质彬彬的书生,便乐呵呵地说:“相公前往赶考,必是满腹文才。如果你能作一首包括十个‘一’字的七言绝句,老夫即刻拨转船头,渡你同往彼岸。如若不能,那就请相公耐心等待,待老夫先此船才子送往黄州,上岸再喝上二两老酒,慢慢过来接你。”陈沆一听急得直跺脚,忙说:“小生遵命,乞求贤翁先将渡船撑回头,我好赋诗,贤翁也好听得清楚,给予指点。”老艄公捋须微笑:“也好。”随即把船撑回岸边。陈沆一脚跨了上去。这时,恰好江心划过一条渔船,只见一个渔翁坐在船头,身边搁着一根钓竿,双手划着桨,身子一俯一仰地悠然自得,还乐呵呵地唱着渔歌。陈沆举目四望,见江心秋波,正随波荡漾。陈沆灵机一动,当即作了这首诗。

  整首诗描写了在烟波浩淼的碧波之上,远远只见一渔舟荡浆而来,渔翁手持钓钩,钓得鱼来满心欢喜。真是碧空如洗,皓月当头,秋色满江。短短的四句诗有景有情,有声有色,有人物有动作,描绘出多彩多姿的垂钓的画面,充满诗情画意,令人回味无穷,百读不厌。

向上折叠
展开剩余(

眼儿媚·中元夜有感

:
手写香台金字经,惟愿结来生。莲花漏转,杨枝露滴,想鉴微诚。
欲知奉倩神伤极,凭诉与秋擎。西风不管,一池萍水,几点荷灯。

手写香台金字经,惟愿结来生。莲花漏转,杨枝露滴,想鉴微诚。
将亲手所抄佛经置于佛殿之上,祈祷来生能再与你结缘。莲花形的更漏转动着,时间就这样一点点过去,夜已将尽,杨柳枝上露水滴落。我又抄写了一夜的经文,佛祖应该知晓我的诚意了吧。

欲知奉倩神伤极,凭诉与秋擎。西风不管,一池萍水,几点荷灯。
想要知道奉倩伤心至极的心情,惟有这秋日里的荷灯可以证明了。水面上孤单单漂着浮萍与几盏荷花灯,西风却毫不怜惜地吹了过去。

参考资料:

1、 (清)纳兰性德著;墨香斋译评.纳兰词 双色插图版:中国纺织出版社,2015.10:第264页2、 齐晓燕编.古代怀人诗词三百首: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,2014.09:第197页

手写香台金字经,惟愿结来生。莲花漏转,杨枝露滴,想鉴(jiàn)微诚。
眼儿媚:词牌名,又名《秋波媚》。双调四十八字,前片三平韵,后片两平韵。中元:指农历七月十五日。旧俗民间于此日有祭祀亡故亲人的活动,是日于水上放荷灯,以奠亡灵。香台:佛殿之别称,即烧香之台。金字经:佛经。莲花漏:古代一种计时器;。鉴:审察、辨明。

欲知奉倩神伤极,凭诉与秋擎(qíng)。西风不管,一池萍水,几点荷灯。
凭诉:即凭说,辨明之证据。秋擎:指所放之荷灯。

参考资料:

1、 (清)纳兰性德著;墨香斋译评.纳兰词 双色插图版:中国纺织出版社,2015.10:第264页2、 齐晓燕编.古代怀人诗词三百首: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,2014.09:第197页
手写香台金字经,惟愿结来生。莲花漏转,杨枝露滴,想鉴微诚。
欲知奉倩神伤极,凭诉与秋擎。西风不管,一池萍水,几点荷灯。

  纳兰作此词时卢氏刚亡故不久,又正值祭祀之日,近年陪伴之人,恍然竟成吊唁之人,怎能不泪零。伤怀处,亲手用金泥抄写金字经,即佛经,一遍一遍,虔诚写那经文,絮絮地祈求,唯愿来生,还能与其再续今生之缘,再结连理。要知自妻子卢氏亡故以后,纳兰对佛学的研究愈加痴迷。也难怪,困于情伤,痛于生死,自会萌生了净化、自慰之心。痴情无奈,苦困相思,只能反复苦写不停,企盼那来世之缘,精诚所至。

  “莲花漏转,杨枝露滴,想鉴微诚”两个典故,取自佛家之说。莲花漏,是一种雅致的时钟,具体的说法就很不一致了,一说惠远和尚因为山中不知更漏,所以用铜片做成莲花形的容器,底下有孔,放在水盆里,水从底孔里慢慢渗入,渗到一半的时候容器就会沉下去。一昼夜会沉十二次,是为十二个时辰。杨枝,就是杨柳枝,我们最熟悉的佛教当中的杨柳枝应该就是观音菩萨手持净瓶,瓶中插着的那一枝杨柳枝了。观音菩萨有时会把杨柳枝从净瓶里取出来,滴上几滴瓶中的甘露,马上就可以起死回生。——这样的事在正史里都有记载,《晋书》里说石勒的爱子石斌暴病而死,石勒请来高僧佛图澄,佛图澄用杨柳枝蘸了些水,洒在石斌身上,又念了一段咒语,然后便一拉石斌的手,说:“起来吧。”死去的石斌果然就起来了。纳兰性德用这两则佛门典故,语带双关,既点明自己此刻身在佛殿,一心向佛,也是在向佛祖袒露自己的心意。

  “欲知奉倩神伤极,凭诉与秋擎”,下片开始,语意转折。奉倩,即荀奉倩,也就是“不辞冰雪为卿热”那个典故的主人公。荀奉倩和妻子的感情极笃,有一次妻子患病,身体发热,体温总是降不下来,当时正是十冬腊月,荀奉倩情急之下,脱掉衣服,赤身跑到庭院里,让风雪冻冷自己的身体,再回来贴到妻子的身上给她降温。如是者不知多少次,但深情并没有感动上天,妻子还是死了。荀奉倩的妻子死后,大家前去吊唁,只见荀奉倩“不哭而神伤”。言语之中,好似有万千愁绪,不被理解,只能观景寻找依托之物。想象那场景,渺小的荷灯浮于苍茫的秋水上,微光寂寥,正似纳兰心中,此时百感交集,踌躇万千。这相思,这离愁,这回忆,又有何用,故人不再,天上人间,何似当年。

  最后一句,更是让人悲恸万分。“不管”一词,读来备感西风无情。“一池萍水,几点荷灯”,又甚是孤寂。又让人想到“萍水相逢”,“萍”是水上漂浮不定的浮萍。看秋水为那一池“萍水”,纳兰又暗比自己是无根之萍,只得飘荡于这无边的惆怅中。爱人已故,自己惟似漂泊客。

  全词围绕着中元节特有的习俗落笔,只在词的末尾摹景,用西风的无情反衬出自己悼念亡妻的深情,使自己所抒发的悲痛之情更加厚重深浓。

参考资料:

1、 (清)纳兰性德著;聂小晴编著.纳兰词全编笺注典评:中国华侨出版社,2012.05:第461页
向上折叠
展开剩余(

浣溪沙·伏雨朝寒愁不胜

:
伏雨朝寒愁不胜,那能还傍杏花行。去年高摘斗轻盈。
漫惹炉烟双袖紫,空将酒晕一衫青。人间何处问多情。

伏雨朝寒愁不胜,那能还傍杏花行。去年高摘斗轻盈。
这连绵不断的雨如同剪不断的哀愁,依稀记得去年我们到杏花园游玩,还一起攀上枝头摘取花枝,比赛谁最轻盈利落。

漫惹炉烟双袖紫,空将酒晕一衫青。人间何处问多情。
香炉中的熏烟轻轻地萦绕,双袖在炉火映照中泛着紫红的颜色,身着青衫而脸上胀红了酒晕。人间何其广大,竟然还是无处寻觅、亦无处寄托那一份多情。

参考资料:

1、 (清)纳兰性德著.《纳兰词注》:岳麓书社,2005.1:第34页2、 (清)纳兰性德著;田萍注解.纳兰词全集鉴赏:中国画报出版社,2013.04:第384页

伏雨朝寒愁不胜,那能还傍(bàng)杏花行。去年高摘斗轻盈。
伏雨:指连绵不断的雨。高摘:攀高折花。斗轻盈:与同伴比赛看谁的动作更迅捷轻快。轻盈,多用以形容女子体态的轻快、灵活。

漫惹炉(lú)烟双袖紫,空将酒晕(yùn)一衫青。人间何处问多情。
炉烟:香炉中的熏烟。酒晕:喝完酒后脸上泛起的红晕。

参考资料:

1、 (清)纳兰性德著.《纳兰词注》:岳麓书社,2005.1:第34页2、 (清)纳兰性德著;田萍注解.纳兰词全集鉴赏:中国画报出版社,2013.04:第384页
伏雨朝寒愁不胜,那能还傍杏花行。去年高摘斗轻盈。
漫惹炉烟双袖紫,空将酒晕一衫青。人间何处问多情。

  这是一首相思之作,却不同于那种甜蜜憧憬的怀想,亦不是刻骨铭心的感念。如果一定要用一个词来形容这首小令,那么非此二字莫可当得:阑珊。

  所谓“那能还傍杏花行。去年高摘斗轻盈”,正是“春花秋月,触绪还伤”的另一番写照。当年他曾和她一起攀上杏树枝头摘取花枝,比赛谁最轻盈利落,而今的杏花春雨一如往昔,而佳人已逝,以至于唯恐再见到杏花,触动自己的伤心事。睹物伤情,算是中国诗歌由来已久的传统。

  转到下片,出现一组精工的对句:“漫惹炉烟双袖紫,空将酒晕一衫青。”这两句解释出来,就是熏炉上的烟气轻轻萦绕,双袖在炉火中映出紫红的颜色,身着青衫而脸上泛出了酒晕。句中一个“漫惹”,一个“空将”,极写无聊之态。这里纳兰仿佛是说,我现在多么无趣啊,恍恍惚惚,呆呆地烤着炉火,饮着乏味的酒,忽忽悠悠就醉了,我也不知是为了什么,我也不知要做什么。

  尾句,作者舍弃了一切描写与对仗,平平呵出:人间何处问多情。以人间之广大,竟然还是无处寻觅、亦无处寄托那一份多情。看似平淡的一句话,却实已把天地逼仄到了极处。这正是“谁念西风独自凉”的境界,西风遍吹,而独有我感到了深深的凉意。天地广大,而唯有我心怀迂曲,无处排遣,无处寄托。

参考资料:

1、 (清)纳兰性德著;聂小晴编著.纳兰词全编笺注典评:中国华侨出版社,2012.05:第155页
向上折叠
展开剩余(

口技

:

  京中有善口技者。会宾客大宴,于厅事之东北角,施八尺屏障,口技人坐屏障中,一桌、一椅、一扇、一抚尺而已。众宾团坐。少顷,但闻屏障中抚尺一下,满坐寂然,无敢哗者。

  遥闻深巷中犬吠,便有妇人惊觉欠伸,其夫呓语。既而儿醒,大啼。夫亦醒。妇抚儿乳,儿含乳啼,妇拍而呜之。又一大儿醒,絮絮不止。当是时,妇手拍儿声,口中呜声,儿含乳啼声,大儿初醒声,夫叱大儿声,一时齐发,众妙毕备。满坐宾客无不伸颈,侧目,微笑,默叹,以为妙绝。

  未几,夫齁声起,妇拍儿亦渐拍渐止。微闻有鼠作作索索,盆器倾侧,妇梦中咳嗽。宾客意少舒,稍稍正坐。

  忽一人大呼:“火起”,夫起大呼,妇亦起大呼。两儿齐哭。俄而百千人大呼,百千儿哭,百千犬吠。中间力拉崩倒之声,火爆声,呼呼风声,百千齐作;又夹百千求救声,曳屋许许声,抢夺声,泼水声。凡所应有,无所不有。虽人有百手,手有百指,不能指其一端;人有百口,口有百舌,不能名其一处也。于是宾客无不变色离席,奋袖出臂,两股战战,几欲先走。

  忽然抚尺一下,群响毕绝。撤屏视之,一人、一桌、一椅、一扇、一抚尺而已。

  京中有善口技者。会宾客大宴,于厅事之东北角,施八尺屏障,口技人坐屏障中,一桌、一椅、一扇、一抚尺而已。众宾团坐。少顷,但闻屏障中抚尺一下,满坐寂然,无敢哗者。
  京城里有个擅长表演口技的人。正赶上有户人家宴请宾客,在大厅的东北角,安放了一座八尺高的屏风,表演口技的艺人坐在屏风里面,里面只放了一张桌子、一把椅子、一把扇子、一块醒木罢了。众多宾客围绕着屏风而坐。一会儿,只听见屏风里面醒木一拍,全场马上静悄悄的,没有人敢大声说话。

  遥闻深巷中犬吠,便有妇人惊觉欠伸,其夫呓语。既而儿醒,大啼。夫亦醒。妇抚儿乳,儿含乳啼,妇拍而呜之。又一大儿醒,絮絮不止。当是时,妇手拍儿声,口中呜声,儿含乳啼声,大儿初醒声,夫叱大儿声,一时齐发,众妙毕备。满坐宾客无不伸颈,侧目,微笑,默叹,以为妙绝。
  远远地听到幽深的巷子中有狗叫声,就有妇女惊醒后打呵欠和伸懒腰的声音,她的丈夫在说梦话。过了一会儿孩子醒了,大声哭着。丈夫也醒了。妇人抚慰孩子喂奶,孩子含着乳头哭,妇女又轻声哼唱着哄小孩入睡。又有一个大儿子醒了,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。在这时候,妇女用手拍孩子的声音,口里哼着哄孩子的声音,孩子边含乳头边哭的声音,大孩子刚醒过来的声音,丈夫责骂大孩子的声音,同时响起,各种声音都模仿得极像。满座的宾客没有一个不伸长脖子,偏着头看,微笑,心中默默赞叹,认为奇妙极了。

  未几,夫齁声起,妇拍儿亦渐拍渐止。微闻有鼠作作索索,盆器倾侧,妇梦中咳嗽。宾客意少舒,稍稍正坐。
  过了一会儿,丈夫打起了呼噜声,妇女拍孩子的声音也渐渐消失。隐隐听到有老鼠作作索索活动的声音,盆子翻倒倾斜,妇女在梦中发出了咳嗽声。宾客们的心情稍微放松了些,渐渐端正了坐姿。

  忽一人大呼:“火起”,夫起大呼,妇亦起大呼。两儿齐哭。俄而百千人大呼,百千儿哭,百千犬吠。中间力拉崩倒之声,火爆声,呼呼风声,百千齐作;又夹百千求救声,曳屋许许声,抢夺声,泼水声。凡所应有,无所不有。虽人有百手,手有百指,不能指其一端;人有百口,口有百舌,不能名其一处也。于是宾客无不变色离席,奋袖出臂,两股战战,几欲先走。
  忽然有一个人大声呼叫:“起火啦”,丈夫起来大声呼叫,妇人也起来大声呼叫。两个小孩子一齐哭了起来。一会儿,有成百上千人大声呼叫,成百上千的小孩哭叫,成百上千条狗汪汪地叫。其中夹杂着劈里啪啦,房屋倒塌的声音,烈火燃烧物品爆裂的声音,呼呼的风声,千百种声音一齐发出;又夹杂着成百上千人的求救的声音,众人拉塌燃烧着的房屋时一齐用力的呼喊声,抢救东西的声音,救火的声音。凡是在这种情况下应该有的声音,没有一样没有的。即使一个人有上百只手,每只手有上百个指头,也不能指明其中的任何一种声音来;即使一个人有上百张嘴,每张嘴里有上百条舌头,也不能说清其中一个地方。在这种情况下,宾客们没有一个不变了脸色,离开席位,捋起衣袖,伸出手臂,两腿打着哆嗦,差一点争先恐后地跑了。

  忽然抚尺一下,群响毕绝。撤屏视之,一人、一桌、一椅、一扇、一抚尺而已。
  忽然醒木一拍,各种声响全部消失了。撤去屏风一看里面,只有一个人、一张桌子、一把椅子、一把扇子、一块醒木罢了。

  京中有善口技者。会宾客大宴,于厅事之东北角,施八尺屏障,口技人坐屏障中,一桌、一椅、一扇、一抚尺而已。众宾团坐。少(shǎo)(qǐng),但闻屏障中抚尺一下,满坐寂然,无敢哗(huá)者。
  京:京城。善:擅长,善于。者:……的人。口技:杂技的一种。用口腔发音技巧来模仿各种声音。会:适逢,正赶上。宴:举行宴会,名词动用。于:在。厅事:大厅,客厅。施:设置,安放。屏障:指屏风、围帐一类用来挡住视线的东西。抚尺:艺人表演用的道具,也叫“醒木”。而已:罢了。团坐:相聚而坐。团,聚集、集合。少顷:不久,一会儿。但:只。闻:听见。下:拍。满坐寂然:全场静悄悄的。坐,通“座”。寂然,安静的样子。然:用在形容词的词尾,表示:……的样子。哗:喧哗,大声说话。坐:通“座”,座位,这里指座位上的人。寂然:静悄悄的样子。

  遥闻深巷中犬吠(fèi),便有妇人惊觉欠伸,其夫呓(yì)语。既而儿醒,大啼。夫亦醒。妇抚儿乳,儿含乳啼,妇拍而呜之。又一大儿醒,絮(xù)絮不止。当是时,妇手拍儿声,口中呜声,儿含乳啼声,大儿初醒声,夫叱(chì)大儿声,一时齐发,众妙毕备。满坐宾客无不伸颈,侧目,微笑,默叹,以为妙绝。
  深巷:幽深的巷子。深:很长。犬吠:狗叫(声)。遥:远远地。惊觉:惊醒。欠伸:欠:打呵欠 ,伸:伸懒腰。呓语:说梦话。既而:不久,紧接着。而,这里作表时间的副词的词尾。啼:哭。抚:抚摸,安慰。儿乳:乳:作动词用,喂奶。含乳:乳头呜:指轻声哼唱着哄小孩入睡。絮絮:连续不断地说话。当是时:在这个时候。初:刚,刚开始。叱:大声呵斥,严厉批评。一时:同一时候。齐发:一齐发出。众妙毕备:各种妙处都具备,意思是各种声音都模仿得极像。毕:全、都。备:具备。无不:没有一个不,否定加否定表示肯定。伸颈:伸长脖子。侧目:偏着头看,形容听得入神,名词动用。默叹:默默地赞叹。以为:认为。妙绝:奇妙极了,好极了。绝:到了极点。未几:不多久。

  未几,夫齁(hōu)声起,妇拍儿亦渐拍渐止。微闻有鼠作作索索,盆器倾侧,妇梦中咳嗽。宾客意少(shǎo)舒,稍稍正坐。
  齁:打鼾(hān),打呼噜。渐:慢慢地。微闻:隐约地听到。作作索索:老鼠活动的声音。(拟声词)盆器:指盆一类的盛物的器皿。倾侧:翻倒倾斜。意少舒:心情稍微放松了些。意:心情。少:稍微。舒:伸展、松弛。稍稍:时间副词,据《词源》释为“随即”,这里是渐渐。正坐:端正坐的姿势。

  忽一人大呼:“火起”,夫起大呼,妇亦起大呼。两儿齐哭。俄而百千人大呼,百千儿哭,百千犬吠。中间(jiàn)力拉崩倒之声,火爆声,呼呼风声,百千齐作;又夹百千求救声,曳(yè)屋许(hǔ)许声,抢夺声,泼水声。凡所应有,无所不有。虽人有百手,手有百指,不能指其一端;人有百口,口有百舌,不能名其一处也。于是宾客无不变色离席,奋袖出臂,两股战战,几(jī)欲先走。
  忽:忽然,突然。火起:起火,失火。齐:一齐。俄而:一会儿,不久。中间:其中夹杂着。中:其中;间:夹杂。力拉崩倒:劈里啪啦,房屋倒塌。力拉:拟声词。火爆声:烈火燃烧物品爆裂的声音。齐作:一齐发出。曳屋许许声:(众人)拉塌(燃烧着的)房屋时一齐用力的呼喊声。曳:拉。许许:拟声词,呼喊声。凡所应有,无所不有:凡是(在这种情况下)应该有的声音,没有没有的。虽:即使。不能指其一端:不能指明其中的(任何)一种(声音)。形容口技模拟的各种声响同时发出,交织成一片,使人来不及一一辨识。一端:一头,这里是“一种”的意思。口:嘴巴。名:作动词用,说出。于:在。是:这。变色:变了脸色,惊慌失措。离席:离开座位。奋袖出臂:捋起袖子,露出手臂。奋:张开、展开。出:露出。股:大腿。战战:打哆嗦;打战。几:几乎,差点儿。先走:抢先逃跑。走:跑。

  忽然抚尺一下,群响毕绝。撤屏视之,一人、一桌、一椅、一扇、一抚尺而已。
  群响毕绝:各种声音全都消失了。毕绝:都消失了。撤屏:撤去屏风。是:这。奋:扬起,举起,撩起。

  京中有善口技者。会宾客大宴,于厅事之东北角,施八尺屏障,口技人坐屏障中,一桌、一椅、一扇、一抚尺而已。众宾团坐。少顷,但闻屏障中抚尺一下,满坐寂然,无敢哗者。

  遥闻深巷中犬吠,便有妇人惊觉欠伸,其夫呓语。既而儿醒,大啼。夫亦醒。妇抚儿乳,儿含乳啼,妇拍而呜之。又一大儿醒,絮絮不止。当是时,妇手拍儿声,口中呜声,儿含乳啼声,大儿初醒声,夫叱大儿声,一时齐发,众妙毕备。满坐宾客无不伸颈,侧目,微笑,默叹,以为妙绝。

  未几,夫齁声起,妇拍儿亦渐拍渐止。微闻有鼠作作索索,盆器倾侧,妇梦中咳嗽。宾客意少舒,稍稍正坐。

  忽一人大呼:“火起”,夫起大呼,妇亦起大呼。两儿齐哭。俄而百千人大呼,百千儿哭,百千犬吠。中间力拉崩倒之声,火爆声,呼呼风声,百千齐作;又夹百千求救声,曳屋许许声,抢夺声,泼水声。凡所应有,无所不有。虽人有百手,手有百指,不能指其一端;人有百口,口有百舌,不能名其一处也。于是宾客无不变色离席,奋袖出臂,两股战战,几欲先走。

  忽然抚尺一下,群响毕绝。撤屏视之,一人、一桌、一椅、一扇、一抚尺而已。

  第一部分

  (第一段),交代口技表演者和表演的时间、地点、设施、道具,以及开演前的气氛。这部分是下文记叙精彩表演的铺垫。

  文章以“京中有善口技者”开篇,介绍口技表演者,是本文的一句总说,即全文意在说明这位“善口技者”的技艺之“善”擅长。“会宾客大宴”,点明口技表演者献技的时间和事由:这场口技表演是在一次“宾客大宴”之时;因是“大宴”,故有此盛举。“于厅事之东北角,施八尺屏障”,指明表演的地点和简单设施,说明这是一个临时演出场所,地方不大。再根据这次表演内容的特点,指出口技表演者是在幕后表演。又将简单的道具一一列出,指明仅有“一桌、一椅、一扇、一抚尺而已”,以示别无他物,口技艺人的表演主要凭的是他的“口”。最后以“抚尺一下,满座寂然,无敢哗者”,点染表演即将开始时全场肃穆紧张的气氛。这部分除一个“善”字外,对口技表演者不加任何赞词,却处处为其高超技艺张本,造成很强的悬念,使读者料想必有一场精彩的表演。

  第二部分

  (第二段至第四段),写表演者的精彩表演和听众的反应。这部分是全文的主体,描写口技艺人所表演的两个场面:一是一个四口之家在深夜由睡而醒、由醒复睡的情形;二是发生在这个家庭附近的一场大火灾的情形。

  第一层(第二段),写表演一家人深夜被犬吠惊醒的情形,以及宾客对口技表演的由衷赞叹。

  口技表演由远远听到从深巷中传来的犬吠声开始。然后以一个四口之家作为想像中的“舞台”,使听众的注意力由外景转入内景。先写“妇人惊觉欠伸”,听到犬吠声而醒来,这就拉开了一家人深夜被惊醒的帷幕。再写“其夫呓语”,画面逐渐清晰。又由于“欠伸”“呓语”惊动了幼儿,幼儿“大啼”。至此帷幕大开,相继出现许多声响:丈夫被吵醒,大儿也被吵醒,于是“妇手拍儿声,口中呜声,儿含乳啼声,大儿初醒声,夫叱大儿声”一时齐发,打破深夜的静谧,使口技表演达到第一个高潮。

  第二层(第三段),写表演一家人由醒复睡的情形,以及宾客的情绪变化。

  先写丈夫的“声”,并伴以妇人的拍儿声,“渐拍渐止”,给人以时间缓慢推移而声音渐弱的感觉。接着以老鼠跑动偷食、“盆器倾侧”的声音,妇人梦中的咳嗽声,表示夜静更深,全家人又入睡了。这一层,表现一家人由醒复睡的情形,由前一个高潮落入低潮,并为下一个高潮蓄势。

  第三层(第四段),写表演一场突然而至的大火灾的情形,以及宾客以假为真的神态、动作。

  开始用类似画外音的手法,以“一人大呼‘火起’”,突然加快节奏。接着写这个四口之家突然遭到意外变故的情形:“夫起大呼,妇亦起大呼。两儿齐哭。”气氛骤然变化。然后内景转为外景,以“百千人大呼,百千儿哭,百千犬吠”表现人们的惊恐万状,再以“百千求救声,曳屋许许声,抢夺声,泼水声”表现火势的猛烈和火场的纷乱,又以“凡所应有……不能名其一处也”极言声音之杂乱、逼真。至此,口技表演达到了第二个高潮,即最高潮。

  第三部分

  (第五段),写表演结束时的情景。再次交代表演者的道具仅“一桌、一椅、一扇、一抚尺而已”。与首段相呼应,说明在演出中未增加任何道具,刚才的精彩表演的确是从“口”中发出的。

  本文记叙了一场精彩的口技表演,读来如临其境,如闻其声,令人叹服.作者笔下的这场口技表演距今已三百多年,今天仍能使我们深切地感受到这一传统民间艺术的魅力。

向上折叠
展开剩余(

祭妹文

:

  乾隆丁亥冬,葬三妹素文于上元之羊山,而奠以文曰:

  呜呼!汝生于浙,而葬于斯,离吾乡七百里矣;当时虽觭梦幻想,宁知此为归骨所耶?

  汝以一念之贞,遇人仳离,致孤危托落,虽命之所存,天实为之;然而累汝至此者,未尝非予之过也。予幼从先生授经,汝差肩而坐,爱听古人节义事;一旦长成,遽躬蹈之。呜呼!使汝不识《诗》、《书》,或未必艰贞若是。

  余捉蟋蟀,汝奋臂出其间;岁寒虫僵,同临其穴。今予殓汝葬汝,而当日之情形,憬然赴目。予九岁,憩书斋,汝梳双髻,披单缣来,温《缁衣》一章;适先生奓户入,闻两童子音琅琅然,不觉莞尔,连呼“则则”,此七月望日事也。汝在九原,当分明记之。予弱冠粤行,汝掎裳悲恸。逾三年,予披宫锦还家,汝从东厢扶案出,一家瞠视而笑,不记语从何起,大概说长安登科、函使报信迟早云尔。凡此琐琐,虽为陈迹,然我一日未死,则一日不能忘。旧事填膺,思之凄梗,如影历历,逼取便逝。悔当时不将嫛婗情状,罗缕记存;然而汝已不在人间,则虽年光倒流,儿时可再,而亦无与为证印者矣。

  汝之义绝高氏而归也,堂上阿奶,仗汝扶持;家中文墨,眣汝办治。尝谓女流中最少明经义、谙雅故者。汝嫂非不婉嫕,而于此微缺然。故自汝归后,虽为汝悲,实为予喜。予又长汝四岁,或人间长者先亡,可将身后托汝;而不谓汝之先予以去也!

  前年予病,汝终宵刺探,减一分则喜,增一分则忧。后虽小差,犹尚殗殜,无所娱遣;汝来床前,为说稗官野史可喜可愕之事,聊资一欢。呜呼!今而后,吾将再病,教从何处呼汝耶?

  汝之疾也,予信医言无害,远吊扬州;汝又虑戚吾心,阻人走报;及至绵惙已极,阿奶问:“望兄归否?”强应曰:“诺。”已予先一日梦汝来诀,心知不祥,飞舟渡江,果予以未时还家,而汝以辰时气绝;四支犹温,一目未瞑,盖犹忍死待予也。呜呼痛哉!早知诀汝,则予岂肯远游?即游,亦尚有几许心中言要汝知闻、共汝筹画也。而今已矣!除吾死外,当无见期。吾又不知何日死,可以见汝;而死后之有知无知,与得见不得见,又卒难明也。然则抱此无涯之憾,天乎人乎!而竟已乎!

  汝之诗,吾已付梓;汝之女,吾已代嫁;汝之生平,吾已作传;惟汝之窀穸,尚未谋耳。先茔在杭,江广河深,势难归葬,故请母命而宁汝于斯,便祭扫也。其傍,葬汝女阿印;其下两冢:一为阿爷侍者朱氏,一为阿兄侍者陶氏。羊山旷渺,南望原隰,西望栖霞,风雨晨昏,羁魂有伴,当不孤寂。所怜者,吾自戊寅年读汝哭侄诗后,至今无男;两女牙牙,生汝死后,才周睟耳。予虽亲在未敢言老,而齿危发秃,暗里自知;知在人间,尚复几日?阿品远官河南,亦无子女,九族无可继者。汝死我葬,我死谁埋?汝倘有灵,可能告我?

  呜呼!生前既不可想,身后又不可知;哭汝既不闻汝言,奠汝又不见汝食。纸灰飞扬,朔风野大,阿兄归矣,犹屡屡回头望汝也。呜呼哀哉!呜呼哀哉!

  乾隆丁亥冬,葬三妹素文于上元之羊山,而奠以文曰:
  乾隆三十二年冬,葬三妹素文在上元的羊山上,并作这篇文章来致祭:

  呜呼!汝生于浙,而葬于斯,离吾乡七百里矣;当时虽觭梦幻想,宁知此为归骨所耶?
  唉!你生在浙江,却葬在此地,远离我们的故乡七百里了;当时你即使做梦、幻想,也怎会知道这里竟是你的埋骨所在呢?

  汝以一念之贞,遇人仳离,致孤危托落,虽命之所存,天实为之;然而累汝至此者,未尝非予之过也。予幼从先生授经,汝差肩而坐,爱听古人节义事;一旦长成,遽躬蹈之。呜呼!使汝不识《诗》、《书》,或未必艰贞若是。
  你因为坚守从一而终的贞节观念,嫁了一个品德败坏的丈夫而被遗弃,以致陷在孤苦落拓的境地,虽然这是命中注定,是上天的安排,然而连累你到这种地步,也未尝不是我的过错。我幼年时跟从老师诵读四书五经,你同我并肩坐在一起,爱听那些古人的节义故事;一旦长大成人,你立即亲身来实践。唉!要是你不懂得经书,也许未必会像这样苦守贞节。

  余捉蟋蟀,汝奋臂出其间;岁寒虫僵,同临其穴。今予殓汝葬汝,而当日之情形,憬然赴目。予九岁,憩书斋,汝梳双髻,披单缣来,温《缁衣》一章;适先生奓户入,闻两童子音琅琅然,不觉莞尔,连呼“则则”,此七月望日事也。汝在九原,当分明记之。予弱冠粤行,汝掎裳悲恸。逾三年,予披宫锦还家,汝从东厢扶案出,一家瞠视而笑,不记语从何起,大概说长安登科、函使报信迟早云尔。凡此琐琐,虽为陈迹,然我一日未死,则一日不能忘。旧事填膺,思之凄梗,如影历历,逼取便逝。悔当时不将嫛婗情状,罗缕记存;然而汝已不在人间,则虽年光倒流,儿时可再,而亦无与为证印者矣。
  我捉蟋蟀,你紧跟我捋袖伸臂,抢着捕捉;寒冬蟋蟀死了,你又同我一起挖穴埋葬它们。今天我收殓你的尸体,给你安葬,而当年的种种情景,却一一清晰地呈现在眼前。我九岁时,在书房里休息,你梳着两个发髻,披了一件细绢单衣进来,共同温习《诗经》中的《缁衣》一章;刚好老师开门进来,听到两个孩子琅琅的读书声,不禁微笑起来,连声“啧啧”称赞。这是七月十五日的事情。你在九泉之下,一定还清楚地记得。我二十岁去广西,你牵住我的衣裳,悲伤痛哭。过了三年,我考中进士,衣锦还乡,你从东厢房扶着长桌出来,一家人瞪着眼相视而笑,记不得当时话是从哪里说起,大概是说了些在京城考进士的经过情况以及报信人来得早、晚等等吧。所有这些琐碎的事情,虽然已经成为过去,但只要我一天不死,就一天也不能忘却。往事堆积在我的胸中,想起来,心头悲切得像被堵塞似的。它们像影子一样似乎非常清晰,但真要靠近它抓住它,却又不见了。我后悔当时没有把这些儿时的情状,一条一条详细地记录下来;然而你已不在人间了,那么即使年光可以倒流回去,儿童时代可以重新来过,也没有人来为它们对照证实的了。

  汝之义绝高氏而归也,堂上阿奶,仗汝扶持;家中文墨,眣汝办治。尝谓女流中最少明经义、谙雅故者。汝嫂非不婉嫕,而于此微缺然。故自汝归后,虽为汝悲,实为予喜。予又长汝四岁,或人间长者先亡,可将身后托汝;而不谓汝之先予以去也!
  你与高家断绝关系后回到娘家,堂上老母,依仗你照料扶持;家中的文书事务,期待你去办理。我曾经以为妇女中很少明白经书的意义、熟识古代文物典故的人。你嫂嫂并非不够温柔和顺,但在这方面稍有不足。所以自从你回家后,虽然我为你而悲伤,对我自己来说却很高兴。我又比你年长四岁,或许像世间通常那样年长的先死,那就可以将身后之事托付给你;却没有想到你比我先离开人世!

  前年予病,汝终宵刺探,减一分则喜,增一分则忧。后虽小差,犹尚殗殜,无所娱遣;汝来床前,为说稗官野史可喜可愕之事,聊资一欢。呜呼!今而后,吾将再病,教从何处呼汝耶?
  前些年我生了病,你整夜都在打听、探望病情,减轻一分就高兴,加重一分就担忧。后来虽然我的病情稍有好转,但仍半卧半起,感到没有什么好取乐消遣;你来到我的床前,讲一些稗官野史中使人好笑和使人惊奇的故事,给我带来一些欢乐。唉!自今以后,我如果再有病痛,教我从哪里去呼唤你呢?

  汝之疾也,予信医言无害,远吊扬州;汝又虑戚吾心,阻人走报;及至绵惙已极,阿奶问:“望兄归否?”强应曰:“诺。”已予先一日梦汝来诀,心知不祥,飞舟渡江,果予以未时还家,而汝以辰时气绝;四支犹温,一目未瞑,盖犹忍死待予也。呜呼痛哉!早知诀汝,则予岂肯远游?即游,亦尚有几许心中言要汝知闻、共汝筹画也。而今已矣!除吾死外,当无见期。吾又不知何日死,可以见汝;而死后之有知无知,与得见不得见,又卒难明也。然则抱此无涯之憾,天乎人乎!而竟已乎!
  你的病,我相信医师的话以为不要紧,所以才远游去扬州。你又怕我心中忧虑,不让别人来给我报信。直到病已垂危时,母亲问你:“盼望哥哥回来吗?”,你才勉强答应说:“好。”就在你死前一日,我已梦见你来诀别,心知这是不吉祥的,急忙飞舟渡江赶回家。果然,我于未时到家,而你已在辰时停止了呼吸,四肢尚有余温,一只眼睛还未闭紧,大概你还在忍受着临死的痛苦等待我回来吧。唉!痛心啊!早知要和你诀别,那我怎么肯离家远游呢?即使出外,也还有多少心里话要让你知道、同你一起商量安排啊!如今完了,除非我死,否则就没有相见的日期。可我又不知道哪一天死,才可以见到你;而死后究竟有知觉还是没有知觉,以及能相见还是不能相见,终究是难以明白的啊!如果如此,那么我将终身抱着这无穷的遗恨,天啊!人啊!竟然这样完了吗!

  汝之诗,吾已付梓;汝之女,吾已代嫁;汝之生平,吾已作传;惟汝之窀穸,尚未谋耳。先茔在杭,江广河深,势难归葬,故请母命而宁汝于斯,便祭扫也。其傍,葬汝女阿印;其下两冢:一为阿爷侍者朱氏,一为阿兄侍者陶氏。羊山旷渺,南望原隰,西望栖霞,风雨晨昏,羁魂有伴,当不孤寂。所怜者,吾自戊寅年读汝哭侄诗后,至今无男;两女牙牙,生汝死后,才周睟耳。予虽亲在未敢言老,而齿危发秃,暗里自知;知在人间,尚复几日?阿品远官河南,亦无子女,九族无可继者。汝死我葬,我死谁埋?汝倘有灵,可能告我?
  你的诗,我已经付印了;你的女儿,我已替你嫁了出去;你的生平,我已写了传记;只有你的墓穴,还没有安排好。我家祖先的坟墓在杭州,但是江广河深,势难将你归葬到祖坟,所以请示母亲的意见而把你安葬在这里,以便于祭奠扫墓。在你的墓傍,葬着你的女儿阿印,在下面还有两个坟墓,一个是父亲的侍妾朱氏,一个是我的侍妾陶氏。羊山空旷辽阔,朝南是一片宽广的平地,西望面向着栖霞山;风风雨雨,清晨黄昏,你这个羁留在异乡的精魂有了伴侣,当不致于感到孤独寂寞。可怜的是,我自从戊寅年读了你写的哭侄诗后,至今没有儿子;两个牙牙学语的女儿,在你死后出生,才只有一周岁。我虽因母亲健全而不敢说自己老,但齿牙摇动,头发已秃,自己心里知道,在这人世间尚能活几天?阿品弟远在河南为官,也没有子女,我家九族之内没有可以传宗接代的人。你死有我安葬,我死后由谁来埋葬呢?你如果死后有灵的话,能不能告诉我?

  呜呼!生前既不可想,身后又不可知;哭汝既不闻汝言,奠汝又不见汝食。纸灰飞扬,朔风野大,阿兄归矣,犹屡屡回头望汝也。呜呼哀哉!呜呼哀哉!
  唉!生前的事既不堪想,死后的事又不可知;哭你既听不到你回话,祭你又看不到你来享食。纸钱的灰烬飞扬着,北风在旷野里显得更猛,我回去了,但又连连回过头来看你。唉,真悲痛啊!唉,真悲痛啊!

  乾(qián)隆丁亥冬,葬三妹素文于上元之羊山,而奠(diàn)以文曰:
  乾隆:清高宗爱新觉罗·弘历的年号(1736—1795)。丁亥:纪年的干支;乾隆丁亥,即公元1767年。素文:名机,字素文,别号青琳居士。1719年(康熙五十八年)生,1759年(乾隆二十四年)卒,得四十岁。上元:旧县名。761(唐肃宗李亨上元二年)置。在今南京市。羊山:在南京市东。奠:祭献。

  呜呼!汝(rǔ)生于浙,而葬于斯,离吾乡七百里矣;当时虽觭(jī)梦幻想,宁知此为归骨所耶(yē)
  汝:你。浙:浙江省。斯:此,这里。指羊山。吾乡:袁枚的枚乡,在浙江钱塘(今杭州市)。觭梦:这里是做梦的意思。觭,得。语出《周礼·春官太卜》:“太卜滨三梦之法,二曰觭梦。”宁知:怎么知道。归骨所:指葬地。耶:语气词,表疑问。

  汝以一念之贞,遇人仳(pǐ)离,致孤危托落,虽命之所存,天实为之;然而累汝至此者,未尝非予之过也。予幼从先生授经,汝差(cī)肩而坐,爱听古人节义事;一旦长成,遽(jù)(gōng)(dǎo)之。呜呼!使汝不识《诗》、《书》,或未必艰贞若是。
  以:因为。一念之贞:一时信念中的贞节观。贞,封建礼教对女子的一种要求。忠诚地附属于丈夫(包括仅在名义上确定关系而实际上未结婚的丈夫),不管其情况如何,都要从一而终,这种信念和行为称之为“贞”。遇人仳(痞)离:意指遇到了不好的男人而终被离弃。遇人,是“遇人不淑”的略文。淑,善。仳离,分离。特指妇女被丈夫遗弃。孤危:孤单困苦。托落:即落拓,失意无聊。存:注定。这句说:虽然审你命中注定,实际上也是天意支配的结果。累:连累;使之受罪。未尝:义同“未始”,这里不作“未曾”解。过:过失。授经:这里同“受经”,指读儒家的“四书五经”。封建社会里,儿童时就开始受这种教育。授,古亦同“受”。差肩而坐:谓兄妹并肩坐在一起。二人年龄有大小,所以肩膀高低不一。节义事:指封建社会里妇女单方面、无条件地忠于丈夫的事例。遽:骤然,立即。躬:身体。引早为“亲自”。蹈:踏,踩。“实行”。这句说:一到长大成人,你马上亲身实践了它。使:如果。《诗》、《书》:《诗经》、《尚书》。指前文中先生所授的“经”。艰贞:困苦而又坚决。若是:如此。

  余捉蟋(xī)(shuài),汝奋臂出其间;岁寒虫僵(jiāng),同临其穴(xué)。今予殓(liàn)汝葬汝,而当日之情形,憬(jǐng)然赴目。予九岁,憩(qì)书斋(zhāi),汝梳双髻(jì),披单缣(jiān)来,温《缁(zī)衣》一章;适先生奓(zhà)户入,闻两童子音琅(láng)琅然,不觉莞(wǎn)尔,连呼“则则”,此七月望日事也。汝在九原,当分明记之。予弱冠粤(yuè)行,汝掎(jǐ)裳悲恸(tòng)。逾三年,予披宫锦还家,汝从东厢扶案出,一家瞠(chēng)视而笑,不记语从何起,大概说长安登科、函使报信迟早云尔。凡此琐(suǒ)琐,虽为陈迹,然我一日未死,则一日不能忘。旧事填膺(yīng),思之凄梗(gěng),如影历历,逼取便逝。悔当时不将嫛(yī)(ní)情状,罗缕记存;然而汝已不在人间,则虽年光倒流,儿时可再,而亦无与为证印者矣。
  出其间:出现在捉蟋蟀的地方。虫:指前文中的蟋蟀。僵:指死亡。同临其穴:一同来到掩埋死蟋蟀的土坑边。殓:收殓。葬前给尸体穿衣、下棺。憬然赴目:清醒地来到眼前。憬然,醒悟的样子。憩:休息。书斋:书房。双髻:挽束在头顶上的两个辫丫。古代女孩子的发式。单缣(坚jiān):这里指用缣制成的单层衣衫。缣,双丝织成的细绢。温:温习。《缁衣》:《诗经·郑风》篇名。缁,黑色。一章:《诗经》中诗凡一段称之为一章。适:刚好。奓户:开门。琅琅然:清脆流畅的样子。形容读书声。莞尔:微笑貌。则则:犹“啧啧”,赞叹声。望日:阴历每月十五,日月相对,月亮圆满,所以称为“望日”。九原:春秋时晋国卿大夫的墓地。后泛指墓地。弱冠:意思是男子到了他举行冠礼(正式承认他是个成年人)。弱,名词。冠,动词。后因以“弱冠”表示男子进入成年期的年龄。粤行:到广东去。粤,广东省的简称。掎:拉住。恸痛:痛哭。逾:越,经过。披宫锦:指袁枚于1738年(乾隆三年)考中进士,选授翰林院庶吉士,请假南归省亲的事。宫锦,宫廷作坊特制的丝织品。这里指用这种锦制成的宫袍。因唐代李白曾待诏翰林,着宫锦袍,后世遂用以称翰林的朝服。厢:边屋。案:狭长的桌子。瞠视而笑:瞪眼看着笑,形容惊喜激动的情状。长安:汉、唐旧都,即今西安市。函使:递送信件的人。唐时新进士及第,以泥金书帖,报登科之喜。此指传报录取消息的人,俗称“报子”。云尔:如此如此罢了。凡此琐琐:所有这些细小琐碎的事。填膺:充满胸怀。凄梗:悲伤凄切,心头像堵塞了一样。历历:清晰得一一可数的样子。逼取便逝:真要接近它|把握它,它就消失了。嫛婗:婴儿。这里引申为儿时。罗缕纪存:排成一条一条,记录下来保存着。罗缕,也作“(尔见)褛”。可再:可以再有第二次。印证:指袁枚的母亲章氏。

  汝之义绝高氏而归也,堂上阿奶,仗汝扶持;家中文墨,眣(shùn)汝办治。尝谓女流中最少明经义、谙(ān)雅故者。汝嫂非不婉嫕(yì),而于此微缺然。故自汝归后,虽为汝悲,实为予喜。予又长汝四岁,或人间长(zhǎng)者先亡,可将身后托汝;而不谓汝之先予以去也!
  义绝:断绝情宜。这里指离婚。阿奶:指袁枚的母亲章氏。文墨:有关文字方面的事务。眣:这个字的正确写法是“(目矢)”,即用眼色示意。这里作“期望”解。尝:曾经。明经义:明白儒家经典的含义。谙雅故:了解古书古事,知道前言往行的意思。语出《汉书·叙传》:“函雅故,通古今。”谙,熟闻熟知。这句意思说:你嫂嫂(指袁枚的妻子王氏)不是不好,但是在这方面稍有欠缺。婉嫕:温柔和顺。出《晋书·武悼杨皇后传》:“婉嫕有妇德。”长:年纪大。身后:死后的一应事务。先予以去:比我先离开人世。

  前年予病,汝终宵刺探,减一分则喜,增一分则忧。后虽小差(chài),犹尚殗(yè)(dié),无所娱遣(qiǎn);汝来床前,为说稗(bài)官野史可喜可愕(è)之事,聊资一欢。呜呼!今而后,吾将再病,教从何处呼汝耶?
  绞宵:整夜。剌探:打听、探望。小差:病情稍有好转。差,同“瘥”。殗殜病得不太厉害,但还没有痊愈。娱遣:消遣。稗官野史:指私人编定的笔记、小说之类的历史记载,与官方编号的“正史”相对而言。《汉书·艺文志》:“小说家者流,盖出于稗官。”据说,西周高有掌管收录街谈巷议的官职,称为稗官,稗是碎米。稗官,取琐碎之义,即小官。愕:惊骇。聊资:绝代:姑且作为一时的快乐。

  汝之疾也,予信医言无害,远吊扬州;汝又虑戚(qī)吾心,阻人走报;及至绵惙(chuò)已极,阿奶问:“望兄归否?”强(qiǎng)应曰:“诺(nuò)。”已予先一日梦汝来诀,心知不祥,飞舟渡江,果予以未时还家,而汝以辰时气绝;四支犹温,一目未瞑(míng),盖犹忍死待予也。呜呼痛哉!早知诀汝,则予岂肯远游?即游,亦尚有几许心中言要汝知闻、共汝筹画也。而今已矣!除吾死外,当无见期。吾又不知何日死,可以见汝;而死后之有知无知,与得见不得见,又卒难明也。然则抱此无涯之憾,天乎人乎!而竟已乎!
  吊:凭吊,游览。这句意思说:对于你的病,我因相信了医师所说“不要紧”的话。方才远游扬州。虑戚吾心:顾虑着怕我心里难过。戚,忧愁。阴人走报:阻止别人报急讯。走,跑。绵惙:病势危险。强:勉强。诺:表示同意的答语,犹言“好”。诀:诀别。袁枚有哭妹诗:“魂孤通梦速,江阔送终迟。”自注:“得信前一夕,梦与妹如平生欢。”果:果真。未时:相当下午一至三时。辰时:相当于上午七时至九时。支:同“肢”。一目示瞑:一只眼睛没有闭紧。这句说:你还在忍受着死亡的痛苦,等我回来见面。盖:发语词,表原因。几许:多少。知闻:听取,知道。共汝筹画:和你一起商量,安排。已矣:完了。又卒难明:最终又难以明白。卒,终于。天乎人乎:有史以来强烈时的呼唤,表示极端悲痛。这句说:然而就这样带着无穷的憾恨而终于完了啊!

  汝之诗,吾已付梓(zǐ);汝之女,吾已代嫁;汝之生平,吾已作传(zhuàn);惟汝之窀(zhūn)(xī),尚未谋耳。先茔(yíng)在杭,江广河深,势难归葬(zàng),故请母命而宁汝于斯,便祭(jì)扫也。其傍,葬汝女阿印;其下两冢(zhǒng):一为阿爷侍者朱氏,一为阿兄侍者陶氏。羊山旷渺(miǎo),南望原隰(xí),西望栖霞,风雨晨昏,羁(jī)魂有伴,当不孤寂。所怜者,吾自戊(wù)(yín)年读汝哭侄诗后,至今无男;两女牙牙,生汝死后,才周睟(zuì)耳。予虽亲在未敢言老,而齿危发秃,暗里自知;知在人间,尚复几日?阿品远官河南,亦无子女,九族无可继者。汝死我葬,我死谁埋?汝倘有灵,可能告我?
  付梓付印。梓,树名。这里指印刷书籍用的雕板。素文的遗稿,附印在袁枚的《小仓山房全集》中,题为《素文女子遗稿》。袁枚为了它写了跋文。代嫁:指代妹妹作主把外甥女嫁出去。传:即《女弟素文传》。窀穸:墓穴。先茔:祖先的墓地。江广河深:言地理阻隔,交通不便。冢:坟墓。阿爷:袁枚的父亲袁滨,曾在各地为幕僚,于袁枚三十三岁时去世。侍者:这里指妾。阿兄:袁枚自称。陶氏:作者的妾。亳州人,工棋善绣。旷渺:空旷辽阔。望:对着。原隰:平广的代地。高而平的地叫原,低下而潮湿的地为隰。栖霞:山名。一名摄山。在南京市东。风雨:泛指各种气候。晨昏:指一天到晚。羁魂:飘荡在他乡的魂魄。男:儿子。袁枚于1758年(乾隆二十三年)丧子。他的兄弟曾为此写过两首五言律诗,题为《民兄得了不举》。这就是文所说的“哭侄诗“。袁枚写这篇祭文的时候还没有儿子。再后两年,至六十三岁,其妾钟氏才生了一个儿子,名阿迟。两女:袁枚的双生女儿。也是钟氏所生。牙牙:小孩学话的声音。这里说两个女儿还很幼小。周晬:周岁。亲在未敢言老:封建孝道规定,凡父母长辈在世,子女即使老了也不得说老。否则既不尊敬,又容易使年迈的长辈惊怵于已近死亡。齿危:牙齿摇摇欲坠。阿品远官河南,亦无子女:袁枚的堂弟袁树,字东芗,号芗亭,小名阿品,由进士任河南正阳县县令。当时也没有子女。九族:指高祖、曾祖、祖父、父亲、本身、儿子、孙子、曾孙和玄孙。这里指血缘关系较近的许多宗属。无可继者:没有可以传宗接代的人。按,专指男性。可能:犹言“能否”。

  呜呼!生前既不可想,身后又不可知;哭汝既不闻汝言,奠汝又不见汝食。纸灰飞扬,朔(shuò)风野大,阿兄归矣,犹屡(lǚ)屡回头望汝也。呜呼哀哉!呜呼哀哉!
  纸灰:锡箔、纸钱等焚烧后的灰烬。朔风野大:旷野上,北风显得更大。《诗经郑风》中的名篇。

  乾隆丁亥冬,葬三妹素文于上元之羊山,而奠以文曰:

  呜呼!汝生于浙,而葬于斯,离吾乡七百里矣;当时虽觭梦幻想,宁知此为归骨所耶?

  汝以一念之贞,遇人仳离,致孤危托落,虽命之所存,天实为之;然而累汝至此者,未尝非予之过也。予幼从先生授经,汝差肩而坐,爱听古人节义事;一旦长成,遽躬蹈之。呜呼!使汝不识《诗》、《书》,或未必艰贞若是。

  余捉蟋蟀,汝奋臂出其间;岁寒虫僵,同临其穴。今予殓汝葬汝,而当日之情形,憬然赴目。予九岁,憩书斋,汝梳双髻,披单缣来,温《缁衣》一章;适先生奓户入,闻两童子音琅琅然,不觉莞尔,连呼“则则”,此七月望日事也。汝在九原,当分明记之。予弱冠粤行,汝掎裳悲恸。逾三年,予披宫锦还家,汝从东厢扶案出,一家瞠视而笑,不记语从何起,大概说长安登科、函使报信迟早云尔。凡此琐琐,虽为陈迹,然我一日未死,则一日不能忘。旧事填膺,思之凄梗,如影历历,逼取便逝。悔当时不将嫛婗情状,罗缕记存;然而汝已不在人间,则虽年光倒流,儿时可再,而亦无与为证印者矣。

  汝之义绝高氏而归也,堂上阿奶,仗汝扶持;家中文墨,眣汝办治。尝谓女流中最少明经义、谙雅故者。汝嫂非不婉嫕,而于此微缺然。故自汝归后,虽为汝悲,实为予喜。予又长汝四岁,或人间长者先亡,可将身后托汝;而不谓汝之先予以去也!

  前年予病,汝终宵刺探,减一分则喜,增一分则忧。后虽小差,犹尚殗殜,无所娱遣;汝来床前,为说稗官野史可喜可愕之事,聊资一欢。呜呼!今而后,吾将再病,教从何处呼汝耶?

  汝之疾也,予信医言无害,远吊扬州;汝又虑戚吾心,阻人走报;及至绵惙已极,阿奶问:“望兄归否?”强应曰:“诺。”已予先一日梦汝来诀,心知不祥,飞舟渡江,果予以未时还家,而汝以辰时气绝;四支犹温,一目未瞑,盖犹忍死待予也。呜呼痛哉!早知诀汝,则予岂肯远游?即游,亦尚有几许心中言要汝知闻、共汝筹画也。而今已矣!除吾死外,当无见期。吾又不知何日死,可以见汝;而死后之有知无知,与得见不得见,又卒难明也。然则抱此无涯之憾,天乎人乎!而竟已乎!

  汝之诗,吾已付梓;汝之女,吾已代嫁;汝之生平,吾已作传;惟汝之窀穸,尚未谋耳。先茔在杭,江广河深,势难归葬,故请母命而宁汝于斯,便祭扫也。其傍,葬汝女阿印;其下两冢:一为阿爷侍者朱氏,一为阿兄侍者陶氏。羊山旷渺,南望原隰,西望栖霞,风雨晨昏,羁魂有伴,当不孤寂。所怜者,吾自戊寅年读汝哭侄诗后,至今无男;两女牙牙,生汝死后,才周睟耳。予虽亲在未敢言老,而齿危发秃,暗里自知;知在人间,尚复几日?阿品远官河南,亦无子女,九族无可继者。汝死我葬,我死谁埋?汝倘有灵,可能告我?

  呜呼!生前既不可想,身后又不可知;哭汝既不闻汝言,奠汝又不见汝食。纸灰飞扬,朔风野大,阿兄归矣,犹屡屡回头望汝也。呜呼哀哉!呜呼哀哉!

  袁枚是“性灵说”的倡导者,主张为文要有“真情”。其文别具特色,善于描写景物,叙事记人。

  祭文通常有固定的格式,其内容和形式都容易公式化,为后人传诵的不多。但袁枚的《祭妹文》却不拘格式,写得情真意切,生动感人,为后人传诵。

  袁素文名机,素文是她的字,1720年(清康熙五十九年)生。她容貌出众,“最是风华质,还兼窈窕姿”,“端丽为女兄弟冠”,是袁家姐妹中长得最漂亮端庄的。袁素文又“幼好读书”,针线旁边常放着书卷,因此很会作诗。在她未满一周岁时,其父曾仗义救助亡友衡阳县令高清的妻儿,为高清平反了其生前一起因库亏而入狱的冤案。高清的胞弟高八为此感激涕零,表示自己即将出生的孩子若系男儿,就与袁素文婚配,以示报答袁家大恩。不久高八生了个儿子,于是送来金锁作为聘礼,这场指腹婚事就这样正式确定下来。可是当双方成年后,男方却只字不提嫁娶之事,直到1742年(乾隆七年)袁素文二十三岁时,高八突然捎来书信说,因为儿子有病不宜结婚,希望解除婚约。由于袁素文自幼深受封建礼教毒害,“一闻婚早定,万死誓相随”,所以听到男方要解除婚约,就手持金锁哭泣不止,终日绝食。不久高八病死,高清的儿子高继祖特来说明真相,原来高八之子高绎祖并非有病,而是“有禽兽行”,并且屡教不改,其父怕以怨报德,才托言儿子有病解约。可是袁素文为了固守旧礼教的“一念之贞”,竟不顾日后痛苦,仍坚持嫁给高八之子,一时被誉为所谓“贞妇”。

  袁家家境虽然一般,但因为家学渊源,注重读书,请了教师在家指导袁枚,对待女儿也一样,所以素文自幼随哥哥上课。她很喜爱读书,针线旁边常放着书卷,很会作诗,琴棋书画也样样精通。她容貌出众,是袁家姐妹中长得最漂亮端庄的;尤其是她的脾性温柔,待人贤淑有礼,是出名的淑女。

  二十五岁时,才貌双全的素文嫁到了如皋高家。婚后,素文孝敬公婆,深得公婆喜爱。可是高八之子绎祖,个头矮小,驼背斜眼,长相十分丑陋,而且品行极为恶劣。他性情暴戾,行为轻佻,整天吃喝嫖赌,无所不为。他看到书卷就发怒,把她的诗稿烧毁,不准妻子读书和做针线,袁素文从此不再敢作诗,也不敢缝纫。他为了外出嫖妓,卖尽家产后又向袁素文逼索嫁妆,不答应就拳打脚踢,有时还用火烧灼袁素文,婆婆前来救护,他连母亲一起殴打,甚至把他母亲的牙齿都打下来了。就这样的虐待,素文还是一一忍受下来,在高家委曲求全,恪守妇道。后来,高绎祖聚赌输了很多钱,竟要卖掉袁素文抵债。她被逼无奈,逃到尼姑庵,看到无路可走了,才请人通知了娘家。袁父接到书信,心痛欲裂,当即赶到如皋告到官府,判决离婚后,他把女儿和她的女儿阿印领回了杭州老家。那年素文二十九岁,结婚才不过四年。

  袁素文回到娘家以后,一方面悉心侍奉父母兄长,另一方面还惦念着婆母,经常寄赠衣食问安。三年后袁枚定居南京随园,素文也随着全家一起迁徙。由于婚姻极不美满,心灵上受到的创伤,她除了读书作诗自我安慰外,终日都闷闷不乐,生了病也不愿求医,终于在1759年(乾隆二十四年)病死,年仅39岁。

  袁枚在《哭三妹五十韵》里写道:“彩凤从鸦逐,红兰受雪欺。”“汝死我葬,我死谁埋?汝倘有灵,可能告我?”“生前既不可想,身后又不可知;哭汝既不闻汝言,奠汝又不见汝食。纸灰飞扬,朔风野大,阿兄归矣,犹屡屡回头望汝也……”

  袁素文这位贤淑的才女,由于受封建礼教毒害太深,所以导致了这场催人下泪的婚姻悲剧。她从“淑女”到“贤妇”,结果却差一点成了被卖掉的“弃妇”,并因此过早离开人世,这是与她自幼深受封建礼教的教育是分不开的。袁枚作为她的兄长,也看出了这一点。他在《祭妹文》中说:“呜呼!使汝不识诗书,或未必艰贞若是!”这种无可奈何的叹息,正是一种既沉痛又委婉的控诉。 袁素文留在人间的,除了一个悲婉的故事,还有就是一本著作《素文女子遗稿》。

  《祭妹文》构思精巧,别巨匠心,按照时间的先后顺序,从素文墓地入笔到病根祸源的交代,从野外同捉蟋蟀到书斋共读诗经,从胞妹送哥眼泪流到把盏喜迎兄长归,从离家出嫁到中道归返,从侍奉母亲以示其德到关爱长兄以显其情,从素文之死到后事料理,情节层层推进,感情波起浪涌,叙事历历可见,抒情句句见心,文情并茂,浑然一体。

  文章起笔交待亡妹所葬之地、祭奠时间,祭者身份等,紧接着“呜呼”一转,直呼亡妹,为全文奠定了凄切哀婉的悲怆基调。接着,简洁叙述妹妹的死因:“以一念之贞,遇人仳离,致孤危托落。”意为素文早亡其根源是少年时常听先生授经,“爱听古人节义事”,说明是封建诗书的腐朽观念侵害了素文,使她饱受苦难,英年早逝。

  接下来,作者追忆与素文共度的难忘时光。童年相伴读书,“差肩而坐”,温馨之情溢于言表;同捉蟋蟀,同葬蟋蟀,则体现了妹妹性情温厚善良。其描述真实生动,一个天真活泼善良的孩童突现于眼前。这原本不为奇,妙就妙在作者把追忆与现实联系起来,当年兄妹同葬蟋蟀,后来孤兄独葬亡妹,物换星移,昨是今非,让作者潸然泪下。年长些时,袁枚远行广西,妹妹不忍哥哥分离,掎裳拽衣,放声大哭。当年有妹送兄行,后来唯独兄送妹归,令作者十分伤痛。袁枚考中进士,衣锦还家,妹妹惊喜万分,扶案而出,家人瞠视而笑。妹妹为哥哥中考得官而欣喜之情,和盘托出,手足之情可见一斑。往日种种琐事,历历如在作者眼前。“然而汝已不在人间,则虽年光倒流,几时可再,而亦无与为证印者矣。”时光不可倒流,昔日也不再重来了。

  随后,记妹妹归返母家的种种情形:服侍母亲;治办文墨;袁枚染病在床,妹妹终宵刺探,还想方设法让哥哥高兴,兄妹感情深厚。

  而后,记妹妹病危和亡逝的情况。素文病入膏肓,大限将至,但不让人给哥哥报信,以宽兄长之心。忍死待兄归,然而终等不及哥哥归来含憾而终,死不瞑目。“已予先一日梦汝来诀,心知不祥,飞舟渡江。”袁枚已预感不祥,急赶归家,在妹妹逝去几小时后才赶到家中,其时素文四肢尚温,却未能与妹妹说上一句心中话,只怪自己轻信医言,远吊扬州,自责之情溢于言表。一句“呜呼痛哉”,把对亡妹的思念、同情、内疚、哀痛统统浓缩在伤心欲绝的悲叹中。

  最后,简述妹妹亡后料理事宜。并随感而发:“汝死我葬,我死谁埋?汝倘有灵,可能告我?”末段,作者把视线拉回到眼前,回到祭奠的暮地。“哭汝既不闻汝言,奠汝又不见汝食。”逝者已逝,生者十分凄切哀伤。“纸灰飞扬,朔风野大,阿兄归矣,犹屡屡回头望汝也。呜呼哀哉!呜呼哀哉!”对妹妹的怀念和挚爱之情表达得淋漓尽致。

  袁枚将整篇文章写得有灵性又不事雕琢。作者在回忆童年与妹妹同度的琐事时,信手拈来,清灵隽妙;悲悼亲人的遽然长逝时,又字字玑珠,句句血泪,真挚动人,感人肺腑。他在叙事中寄寓哀痛,行文中饱含真情,同时还穿插些许景物描绘,从而使痛惜、哀伤、悔恨、无可奈何之情有机地揉和在一起,具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。

向上折叠
展开剩余(